香格里拉的灵魂柴米,非知名大学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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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米,非知名大学毕业生,飘荡职场8年,从“南漂”寻梦小白领迅速蜕变为追名逐利的“兰村第五豺”,却又因为父亲的突然病逝断然放弃一切,决意不再纠结,回归本心,活出真实的自己。

第一章烟海生涯

每个烟民都有过戒烟的念头,我也不例外。在我以两天三包烟的速度“坚持抗战”了八年多后,我顺理成章地得了顽固的慢性咽喉炎,英年25岁。

当时我还混在教育系统里,作为一个“嘴力”劳动者,咽喉炎毫无疑问带给了我很大的痛苦。一边讲课一边咳嗽,再美再流畅的唐诗在我嘴里,都有了种得前列腺炎的感觉:“黄……咳……河之水……咳咳……天上……咳咳咳……来。”

1.白沙门徒

戒烟还是不戒,这对我本来不构成问题。身为喝湘江水长大的湖南伢子,自从17岁自甘堕落加入长沙“白沙”帮那天起,就一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想过“跳槽”,尽管期间也偶尔与湖北黄鹤楼、云南红塔山、常德芙蓉帮、广东双喜门,甚至雪茄山寨勾搭过,但基本都属于精神出轨或逢场作戏。从进入这“烟波浩渺”的江湖开始,我就以白沙门徒自居,即使嘴唇偶尔红杏出墙,但精神始终从一而终。后来到广东讨生活,尽管离湘江千万里,每天白沙青烟依然袅袅升起。12年的烟民岁月里,我身边的男朋友(原义,拒绝引申)死了两个,女朋友换了四个,只有白沙烟不离不弃。如果把我抽过的烟连起来,可能都有马拉松跑道那么长了。

怎么说呢,我和香烟在漫长的革命岁月中建立了很深的革命感情,尽管那些反对吸烟的阶级敌人,比如我妈妈、我某女亲戚、我某女同事等等,总在一旁风言风语,但我总会向革命导师学习,将这些冷嘲热讽如同蜘蛛网般轻轻抹去。每当食指和中指一夹,说进了天堂太夸张,但确实会把我带到一个安宁快活的刹那。尽管为此我得了慢性支气管炎,而且怎么也治不好,但我仍旧乐此不疲。比起香烟带给我的快乐,咳嗽几声又算什么?

我抽烟还有过高峰体验,我抽烟还抽“醉”过。

那是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都来得更早一些。我和大学的几个哥们逃课,躲在学校外面的录像厅包厢里,抽完白沙,又抽一包黄色的雪茄烟。不知是录像厅昏暗的灯光起了作用,还是抽雪茄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背后那“莫名高贵”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好几个穷学生都抽醉了,胸口闷闷的,脑袋都不清醒了,回宿舍吐了一地。这包烟的主人黑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望着我们,一脸骄傲地说道:“雪茄!巴西生产的,香港买的,大陆没有!”我们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对黑胖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连地上的呕吐物都显得高贵了。

醉,让我很不舒服,但我偏偏喜欢。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后来,年少青葱的我,经常回味那一场醉。我叼着四块五一包的白沙,去老家贫民窟的哥们面前,费尽心机地琢磨着怎么才能假装不经意地说出自己抽过巴西产的香港买的雪茄,还抽醉了。

年大学毕业,宿舍兄弟最后的晚餐,该闹的都闹了,该哭的都哭了。外边,梧桐更兼细雨,黑胖酒后又拿出了一包同样的黄黄的雪茄分给我们,骄傲地吐出了真言:“抽!雪茄,隔壁巴东乡产的,湘潭买的!”

2.伯父之死

每个烟民都有过戒烟的念头,我也不例外。在我以两天三包烟的速度“坚持抗战”了八年多后,顺理成章地得了顽固的慢性咽喉炎,英年25岁。

当时我还混在教育系统里,独自一人被生活逼在都市的角落里,教一群小鬼念唐诗宋词。作为一个“嘴力”劳动者,咽喉炎毫无疑问带给了我很大的痛苦。一边讲课一边咳嗽,再美再流畅的唐诗在我嘴里,都有了种得前列腺炎的感觉:“黄……‘咳’……河之水……‘咳咳’……天上……‘咳咳咳’……来。”谦虚点说,以我渊博的知识教中学语文,哪里有不精彩的道理?只是咽喉炎经常干扰我的发挥,导致几次公开课都只拿了二等奖。这还只算小事,关键是经常弯腰咳嗽实在有损我在学生眼里光辉灿烂的阳光形象。有次一个漂亮的90后妹妹在作文里写道:我的语文老师叫柴米,才华横溢,我们都很喜欢他,就是他身体不太好。嗯,身体不好……我们这个私立教育公司规定,每个学生的作文都要贴在教室外的墙壁上。这篇作文自然也贴了上去。于是很多同事和家长就在走廊上摇头晃脑地朗读着:“语文老师叫柴米……身体不太好,嗯,身体不好。”

“难怪柴老师不找女朋友。”一个女老师恍然大悟。

“幸好,幸好……”另一个跟我暧昧了两年,长得实在不敢恭维的女老师拍拍胸口,如释重负。

我彻底抓狂了,如果有把AK47,中国发生校园惨剧的时间可能就会提前。我压住火气对写这篇作文的小姑娘和颜悦色道:“佳佳,以后‘身体不好’最好不要乱写,尤其是写男老师。”小姑娘点点头,又皱着眉头很委屈地问:“为什么?我见老师您老咳嗽,就是身体不好嘛!”我握了握拳头,很有师德地微笑着说:“对男老师来说,这个有歧义。”学生很好学,又追问道:“病句里的有歧义?什么歧义?”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这使我第一次动了戒烟的念头,为此我特地去咨询了一下我的大伯父。那是一杆有着一甲子功力的老烟枪,经验丰富。

大伯父淡定说道:“戒烟啊,容易,老子都戒了三十几次了。”

我无语了会儿,说道:“伯,我是真想戒,慢性咽喉炎。”

大伯父微笑道:“哦,慢咽啊,我是肺癌。”说完,淡定地点燃一根香烟,端坐在太师椅中央,眼神迷离。在袅袅升起的劣质烟缕里,我读懂了什么叫忠诚,什么叫无畏,什么叫“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决定不戒了。反正人生就是个茶几,怎么都需要几个“杯具”,一个咽喉炎,不算什么。

两个月后大伯父离开了人世,我和爸爸去送他,医生说他肺部全黑了。在灵堂里,我想到大伯父的好,有些难受,又一次想起戒烟,但手抽搐了两下,还是把烟点着了。

抽烟非常无聊,但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3.教育公司

我效力的公司是国际教育集团,以中小学课外家教和寒暑假特长班为主要业务,顺便推销点盗版的教学书籍和磁带,骗点家长的银子。虽然号称“国际教育集团”,其实一共只有19个员工,其中还包括了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哥哥、老板的嫂子、老板的堂妹、老板二姨的同学的邻居和老板邻居的同学的二姨。公司总部设在利德市兰村镇,因为利德被仙水城合并了,仙水城又被洋城同城了,所以我们公司的广告上从来不写“兰村”两个字,写的都是“本国际集团位于洋城都市圈核心地带,以世界最先进的教育理念打造……”云云。

又是国际,又是集团,就这样一个“雷囧交加”的名字,老板还不满意。有一次,老板把我叫进办公室,一脸痛苦地说道:“柴米啊,我们公司的名字是不是不够气派,改一个怎么样?你是中文系科班出身,帮我想想,改个更气派的名字。”老板姓朱,摆着个猪头,假装礼贤下士。

我咽了一口口水。都国际了还不气派,难道要宇宙不成?正纠结中,朱老板拿出一张A4纸,上面歪歪斜斜地躺着六个大字:寰宇教育集团。我内心挣扎了好久,正要附和一句“老板英明”,朱老板猛地一拍脑袋,如张飞大闹长坂桥般大吼一声:“不能改!我忘了我们准备跟澳洲南太平洋大学分校合作了,还是国际好,还是国际好,能体现我们的特色与特长!柴米,你身为我们公司的首席讲师,也不提醒一句——有烟吗?拿两根来。你呀,还是不成熟。”老板用手指爱怜地指指我,又夹走我半包香烟。

诚实地说,老板对我不错,一是因为一个公司总需要几个能干活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出口成章能忽悠的人;二是我身上总有烟,他可以一直不买。

说我们是骗子公司,那倒也是冤枉的。除了老板的亲友团,本公司还是有12个苦力,个个本科以上学历,8个,4个硕士。而且我们还请了个编外的外教(公司不给买三险一金,不算公司正式员工),是一个印度人,为了符合公司发展战略,“被英国人”了。他原来在洋城的一家泰国餐厅做印度飞饼,被朱老板发掘,雇过来负责门卫工作,兼职教英语。我们加在一起号称“集团十三太保”。公司人员并不复杂,高层号称有四人:我,年一般本科扩招的产品,学历不起眼,做了教学总监;莲姐,朱老板的老婆,大专毕业,文凭较差,做了财务总监;朱小叶,朱老板的妹妹,民办中专毕业,属于半文盲,做了人事总监兼副经理;朱仁义,朱老板,小学读了九年,所以做了老板。

前两天美术特长生培训课上,我公司学历最高的,毕业于华东某牛逼大学的美女硕士刘芸同志,对着墙壁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横幅,激昂地劝勉着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只争朝夕,争取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讲着讲着,不知道是灵魂出窍,还是压抑得太久,她突然凄凉地望着墙壁上的励志标语,又望了眼隔壁老板的办公室,发出一声幽怨的长叹。那声长叹是如此清晰和意味深长,深深刺痛了老板敏感的神经,于是她下岗了。

朱老板拿走我的烟,很大方地分了一根给我,两人一起吞云吐雾起来。朱老板抽够了,抽安逸了,发现那包烟只剩下了一根,大方地归还给我,怒道:“柴米,芸芸真不是个东西,前几天还在办公室说仰视我,转过身就鄙视我,不就是硕士吗?老子给她这么高的薪水,吃了老子的肉,还骂老子的娘。”

我无语了,芸芸工资高那是真的,但她除了教书还兼老板的秘书,贴不贴身不知道,不过被揩油那肯定是常规工作,我就亲眼见过八九次,就算真吃了老板的肉,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硕士,一个美女,干两份活才赚这点钱,还得忍辱负重。我对老板恶狠狠地说道:“就是,朱哥就不该给她这么高的工资,我早看她不顺眼了,美术教得不到位,关键是做朱哥的秘书也不到位。”

朱老板盯着我看了看,我也真诚地看着他,然后他长叹了一声,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她啊——柴米,你帮我再找个美术老师来,要可以同时胜任集团秘书工作的。”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次要贴身的还是不贴身的?”

朱老板纠结了一会儿,痛苦地回答道:“这次就不要贴身的吧,马上就要开始民办教育教学评估了,我要找一个能干的。”

我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能干的,还是能干活的?”

朱老板悲哀地回答:“能干活的。”

我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马上通知朱小叶,这是人事部的事情。”

朱老板火道:“你傻啊,朱小叶是莲姐的人,她招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猪扒’,都市圈都要办世锦赛了,不要影响市容!”

刚说着,财务总监兼老板娘莲姐不敲门就冲进了办公室,两个食指撕开朱老板的嘴巴(真实描写,绝无夸张),闻了闻,一掌拍在桌子上,傲慢混杂着愤怒地说道:“好远就闻见烟味,你果然在这里偷烟抽!你——我都35岁了还没孩子——你昨晚怎么说的?”

4.朱哥莲姐

据朱老板回忆以及多次的刻意炫耀,当年的莲姐,那是集美女、少女、处女于一身的人物,加上大专毕业,公办数学教师的干部身份,那可是十里八乡一枝花,又是当地“豪门”之后——老爸是副乡长,自然不好追。而朱老板小学肄业,专业花农,做“烂仔”还出不了名,据说在兰村黑道都只排到70多位,简直就是“谁敢比我惨”的现实版,所以当年他追莲姐可没少挨打。

莲姐的爸爸自然死活不同意这荒唐的追求:“你一个臭花农,小学都没毕业也敢出来沟(追求)我大学专科的女,信不信打断你的腿,你怎么不去扑街(去死)?”说完,随地捡个棒子就开始揍人。朱哥每次都被打得满头是包,落荒而逃。最厉害医院缝了12针,但第二天他又满脸笑容继续追。

十次八次后,老人家也累了,开始反省,这样做可能不对,棒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问题总得解决。考虑再三,改变思路,老人家心平气和地把家里铁打的钉耙改造了一下,组装成了一把28斤重的九齿钉耙。这一次朱哥鬼哭狼嚎,据说声音传到了隔壁南川镇,该镇派出所火速派出警察支援。

两个月后,伤愈复出的朱哥扶着拐棍趔趄着又走到莲姐家门口。朱哥最大的优点就是执著——没有这种精神,他读小学的时间也不可能比抗日战争还长一年。莲爸抓狂了,地球上怎么有这样的生物!他拿出祖传的月牙铲,气冲冲就杀过去了,这一次铲子快到脖子了朱哥都没躲,莲爸害怕了,住手了。朱哥一边颤抖着,一边吼道:“你杀啊,你杀啊,你杀不死我,就把女儿赔给我!”

悟空的棒子、悟能的钉耙、悟净的铲子,该用的都用了,妖怪还是没死,老人彻底服了,蹲在树下开始骂人,从朱家祖宗八代一直骂到朱家断子绝孙。朱哥始终面带灿烂的微笑倾听着,全程以德服人。莲爸骂累了,朱哥说:“阿叔,喝口水,我小学老师天天都这样骂我,又一次听到这些词,感觉好亲切啊!”莲爸崩溃了,不再管朱哥沟自己女儿的事情,只是见到他来就关门。朱哥自然不在乎吃闭门羹这种小事,每天都抓几把自己种的花,选出最好的一枝,中午准时来敲半个小时的门,在门外站三个小时的岗。所以成功属于谁?成功就属于这样没脸没皮的新一代。

那一天,烈日当空照,鸟儿也不叫,朱哥再次来到莲姐的小窗外。莲姐家照例不开门,朱哥照例一个人苦等。那天实在太热了,土上面都冒着热气。朱哥拿着自己种的玫瑰花,硬是衣冠笔挺地站了两个多小时。莲姐感动了,第一次打开了门,端着碗自家煲的广东凉茶走到朱哥面前。

朱哥接过凉茶,望着心上人,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莲姐轻叹一声,拿出手帕给朱哥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朱哥小心翼翼地问道:“莲,你喜欢我哪一点?”

莲姐回答道:“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5.爱情坟墓

我昧着良心说:“莲姐,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莲姐说:“还是小米会说话,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莲姐给你介绍。”

我说:“那太好了,找个莲姐这样漂亮的就行了。”

莲姐呵呵笑道:“瞧瞧人家小米多会说话,朱仁义你有多少年没有说过一句人话了?小米,莲姐半老徐娘,现在不行了,你朱哥天天嫌弃我。前几年,我也是他手心里的宝啊,现在呢?你朱哥天天在外鬼混。”

朱哥笑笑说:“阿莲,你现在也是我手心里的宝啊!我哪敢鬼混,还不是为了多搞点钱,只能在外边交际嘛!等咱老豆(老爸)把马头庄那块地弄到手,我们的蝴蝶兰花种植场更大点,就可以抽出一大笔资金来,把这边的公司扩大化,干掉新东方,上市后我们再生孩子。”

听到这话,我非常平静。朱哥的革命大无畏精神经常笼罩着公司,按照他的计划,我们十三太保尽管还没有一个买得起房的,但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潜伏着的千万富翁,因为公司招人时就预支了空头的原始股票给我们。给我发了20多万股,把我激动得以泪洗面,有一次我侄儿过来玩,折飞机没有纸了,我就把这些股票凭证全给侄儿折成飞机扔了。

我说:“跟着朱哥就是有奔头,干掉新东方,我们就是民办教育的老大了吧?想想都激动。”

朱哥沉静道:“应该感动。”

我说:“对,感动,谢谢朱哥栽培。”

莲姐啐了口瓜子壳,说:“不是这个原因吧,你是嫌弃我又胖又老了吧?八成还是在想芸芸那个妖精。”

朱哥正容说道:“老婆,你看,我昨天把刘芸那个妖精给开除了,她老勾引我,为了表明我的忠诚不二,我把她开了。”

莲姐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说:“这件事做得还算对。你选秘书的事就交给我吧,这次,我费点心帮你找个老实一点的。”

朱哥着急了:“这个事情我已经交给柴米干了,再说你一个管财务的跑来管人事也不对吧。”

莲姐嗔道:“柴米不是管教学的吗,应该让朱小叶来招人啊!”

朱哥说:“哦——这个——我刚任命小米担任办公室主任,还是让他来吧,朱小叶太年轻。”我没敢说话,朱哥瞟了我一眼,莲姐也瞟了我一眼。

我硬着头皮说道:“嗯,让我和小叶一起招人吧。”

朱哥白了我一眼,莲姐也白了我一眼。

莲姐说道:“小米,你还年轻,别跟着你朱哥同流合污。烟也少抽点,抽烟干什么?抽坏了身体抽坏了肺,你不觉得你们很颓废吗?天天想着抽烟啊,泡妞啊,你们就不能健康点,找个老婆好好珍惜,平平常常地做点事过点好日子吗?”

我笑眯眯地把拿出来的半根香烟收了回去,说:“莲姐说得对,我要向朱哥学习,努力工作多赚点钱,找个像你这样的好老婆。”说实话,我这人一向胸无大志,弄点钱再把自己想追的女人变成老婆,恩恩爱爱衣食无忧,身为普通人我觉得有这理想就挺好,因为现实生活中胸怀大志的不是少年儿童就是精神病。

朱哥带着笑容望着莲姐的背影,估摸着她已经走远,“啪”地一声把茶杯摔在地上,怒道:“妈的,老子怎么就娶了她!”

我呆了呆,以为他只是一时冲动,说:“朱哥和莲姐真让人羡慕,很恩爱,你们的爱情故事,我们全公司都在传颂。”

朱哥悠悠地说:“恩爱个屁,以前我那是晚上爱她,现在连晚上都不爱她了。”

我一愣,说道:“朱哥沟女时的英勇顽强,我们都很佩服,你还为她挨了那么多打。”

朱哥说:“一说我就生气,那是我年幼无知。”

我无语了,掐指一算,他俩结婚也没几年吧,怎么如此有疼痛感的爱情故事,那么让人“蛋疼”的“沟女”传说,过不了几年也成“扯蛋”了呢?那我的理想,像朱哥一样骗钱骗老婆骗个家,是不是没有什么意义?难道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

纠结中,我给黑胖打了个咨询电话,他已经结婚六年了,如果婚姻是坟墓,那他算是古墓派的。我问道:“黑胖,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是选择婚姻好呢,还是选择单身好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都无所谓。”

我皱眉问:“什么叫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就是都无所谓。选择结婚也可以,选择单身也行,反正不管你怎么选,你都一样会后悔的。”黑胖说。我骂了一句娘,哆嗦着手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6.挑选女秘

挑选秘书很不顺利。

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学生,尤其是文科的,女的。

自从天之骄子变成天之饺子之后,她们找得到工作正常,找不到工作更正常。我和朱小叶三天就收了多份简历,几乎个个都号称自己是学生会主席,有所学校文秘专业就来了八个号称该校学生会主席的准小秘——这年头连学生会主席都扩招了?其实主不主席的我们根本就不看,我们主要是看照片。我奉朱哥心诏,就想选个美女,于是我挑出了一群靓丽可爱的。

问题在于朱小叶同学,身为人力资源总监的她也挑出了自己的人选,那是一个比一个猪扒,谁长得“违章”她就选谁。她明显是奉懿旨前来监军的,总之就一个原则:有点儿样的一概不要。

朱小叶郑重地指着一张照片点点头,说:“柴米,你看这个真不错。大学毕业,连续四年奖学金。长得——嗯——也不错。”

我对着那尖腮高额深吸了一口凉气,说:“山顶洞人?不是一般的返祖啊!”

朱小叶又拿起另外一张照片说道:“南开的,名牌大学毕业,双学士学位。这个怎么样?”

我看着照片上那纵横相等的正方体身材,默哀了一会儿,说:“这个好是好,但估计有多斤。我们要考虑到朱哥办公室是木地板,要是她过来做秘书,再穿双高跟鞋,噪音太大了点,让楼下误会是地震就不好了。”

朱小叶生气了,又拿出份简历,说:“柴米,这个总可以了吧?”

我一颤,回答道:“这不是饭堂打开水的阿姨吗,她也来应聘?”

我拿出一份简历,小心翼翼说道:“这个孩子不错,人民大学的,这个学校相当于半个党校,这学校毕业的政治觉悟应该过硬。也是好几年奖学金,一看就老实本分。”

朱小叶睁圆了眼睛,越看呼吸越重,说:“老实个屁,求职照片还穿着紧身衣。天啊,一米七二,皮肤这么白,腰部还一点赘肉都没有,这么骚的眼睛,名牌大学的艺术硕士——还有没有天理啊!马上枪毙!”

…………

我俩扯皮扯到了晚上,从办公室扯到了加班室,扯到月亮都出来了。

我说:“小叶,亲爱的小叶,这样子我们两个熬通宵都交不了差,你看我们公司加班室又只有一张休息的床……”

朱小叶闻言一惊,双手交叉在她根本不存在的胸前,说:“你不要有什么邪念啊!”

我抓了抓头发。朱小叶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就她这样一马平川的,哪个男人能有什么邪念?我说:“美女,我是真有邪念。你这么迷人的脸蛋,这么好的身材,现在这孤男寡女的,深夜挤在这只有一张床的地方,我怕控制不住,影响你声誉啊!选人的事还是彼此妥协一下吧。”

小叶害怕地点了点头,说:“你别老找这么漂亮的,莲姐那里通不过,也不利于公司的和谐。”

我也点了点头,说:“你也别尽找毁容等于整容的,朱哥会骂人。马上要教育评估了,也不利于公司的形象。”

我们各叹了一口气,从被对方淘汰的简历里随便扒拉了几下,找出了一个丢在人堆里会看不见,基本没什么亮点但也不惹人厌的女孩,两人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尤晓萌,广西贵市人,广西艺术学院美术教育专业毕业。按照越南人的审美观应该还过得去,可惜跟朱小叶一样土地平旷。我心想:朱哥,对不起了,兄弟已经尽力了。

我出去吃了碗米粉,又拿起尤晓萌的简历看了看,觉得真荒诞。尤晓萌一定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选上吧,就像我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这个女人挨老板骂。在人生的戏台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不入流的群众演员,不仅是跑龙套的,还是死跑龙套的。在我们的戏台上注定每天都是直播,没有彩排,收视率不高,待遇很低,一个盒饭就可以让我们鞍前马后。至于被选上或者没有被选上,吃的是这份盒饭还是那份盒饭,就像飘零的树叶落在茅房的哪个坑里,其实根本不必问太多的为什么。

这米粉店是兰村的百年老店,味道自然是好,但招牌上花重金制作的广告词居然是个病句,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我真是被埋没的人才。我豪迈地夹起兰村粉里不多的几块牛肉。忆往昔,大学时有个教写作学的教授一直认为我是个语言天才,看现在我蝇营狗苟于城乡结合部,梦想宛若前世。我不是没有年少轻狂过,总想着混个几年混出个“才子赢天下”,现在终于把理想都混成了“农妇山泉有点田”。更悲哀的是,我未满30岁,离死还远,青春尚在,激情渐无,连农妇和田都“在水一方”,文学梦就更是“死在水中央”,也许我还该追一下梦?嗯,填饱肚子就回去,还要把明天要交的刚下载的材料改改——做假也要专业。

兰村灯火通明,冠盖遍地,我突然无语,在这个名字叫“村”其实是个镇,享受县级待遇、繁华超过内地的地级市的鬼地方,我就如这方土地的行政级别一样找不准自己的人生坐标。

7.白领公寓

早上6点,起床时我心里突然很不爽,每个月都有那么二十几天不想上班,今天也不例外。但想起这个房子是租的,元一个月,就吓得马上爬起来了。我匆匆泡了一碗方便面,站在阳台打了一套刚学的咏春小念头,心情才有那么一点点好转。我从小“三俗”,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就喜欢打架做大侠。虽然因为胆小从来没有打过架,连高中时被几个小混混抢钱都没敢还手,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脑海里行侠仗义无数回,几个日字冲拳那也是虎虎生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打倒恶霸、救出绝色美女,然后被美女死乞白赖地跟着的画面,那一丝莫名的舒爽跟抽烟类似——什么,很阿Q?那又怎么样呢,没有阿Q,你知道中国会多出多少精神病吗?

正在我感觉自己的小宇宙燃烧得有些旺了,可以直面生活时,对面楼走廊上一个清秀的女孩一边弯腰练着瑜伽,一边拿着锅铲对着我轻柔一笑,我的好心情顿时堕落了下去。这个女孩叫杨芳,是个找不到工作的苏州南漂,漂亮极了,在我们公司也只有刚被开除的刘芸可以与之一拼,刘芸和杨芳一直在我脑海里轮流充当着打倒恶霸后被我拯救的对象。现在杨芳就在给恶霸做早餐。那恶霸已经包养她三年了,是个中老年公务员,秃顶,人很和气,副屁级——据杨芳自己说,她被霸占得很幸福,为了伺候好恶霸,她还特意去学了厨艺。我能想象她精心做的苏州早点有多么好吃,我知道她总是把做好的东西端到男人的床头……我把伸出去的长桥蝴蝶掌轻轻收回,觉得浑身软弱无力,回头把那包因为便宜而买的康师傅方便面吃了。

6∶50我赶去上班,公司都差不多,领导假装热爱员工,员工假装热爱工作。我身为公司领导最后一把交椅和基层员工名义上的头把交椅,两者都要假装。我把“十三太保”全部集中在一起,满脸笑容,激情无限地带着大家大声喊起了口号:立志如山,行道如水!国际教育,山高水远!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念时的声音要一个小句比一个小句激昂快速,到后面像鼓点般急促,呈抽筋状。一般来说重复六遍,状态好就“非常6+1”。念完之后一定要跺跺脚,跺出一屋子的灰,再“耶”一声,以表达对自己拥有工作的感恩与幸福感。

这个口号是朱老板在参加拓展训练时学的,台词是我抄的,据说理论来源于一个叫什么什么的从没有成功过的成功学大师。中国现在几乎所有传销公司都这么干,这叫职业培训,俗称洗脑。效果也不能说没有,自从大家都得了精神病,大家的精神就好多了。

朱总去年还花钱买了一个“民办教育十大领袖奖”,去北京领奖,顺便在故宫门口转了一圈,看了会儿天安门的城楼,照了个相,回公司就坚决地挂在会议室的墙中央。

我在办公室打了杯开水,正想上网放松一下,赵老师跑进来说:“柴主任,不得了了,方明山同学昨天晚上又旷课出去打架了。”我心想这算个什么事,年轻人打架有利于身体健康。本来想问一句打赢了没有,话到嘴边又收回,义正辞严地说道:“迅速处理。先批评教育,再公开检讨,通知家长,记过处分。赵老师你也要注意一下教育方法,作为年轻老师要多走近学生,这事你也有责……嗯,算了,不说了,我们是老乡,就到此为止,注意一点,啊?”赵老师是年轻老师,该欺负一下就得欺负一下,该拉拢一下就得拉拢一下。

正准备听首歌,夏老师冲进来说:“柴头,有个事情要汇报一下——陈佳佳早恋了。昨天我看见她跟隔壁班张小伟同学手牵手逛街。”我眉头一紧,佳佳可是我的爱徒,谈恋爱可以体谅,但她找的人也太没品位了。我回答道:“你去找佳佳过来,我要跟她谈谈心。青春期的女孩子比较敏感脆弱,夏老师你先不要公开了。”

夏老师愤愤地说:“这些孩子太不知羞耻,我们当年都不敢跟男孩子一起走,他们就敢大街上搂搂抱抱。”我心想:废话,你们从小看雷锋日记长大的,他们是看韩峰日记长大的,能一样吗?你真以为几十年发展的成果是个屁啊!我微笑着说:“我会严肃处理的。”

刚处理完,老油条文老师走过来说:“小柴,你是不是也要代表老师们跟朱总说一说,工资该调一调了,现在上面政策好,都在提倡教师跟公务员两相当。我老家中西部山区的老师的工资都调了,没理由这经济发达地区不调吧。我们现在也是“两相当”,相当穷,相当累啊!”调工资?我回头望了一眼美的空调,心想文老师你北师大毕业多年,也快50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我点头说道:“这事我一定跟朱哥谈谈,教师的工资大了说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小了说关系到公司的生存。我一定转达。”文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柴,你虽然毕业学校不怎么样,但终归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要有知识分子的骨气,你不要做两面派哦。”我笑道:“一定,一定。”文老师是北师大老牌大学生、高级教师,教龄跟我年龄差不多。我不能发火,尊敬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把纸捏成纸团狠狠地扔了过去。

还没把椅子坐热,朱哥来“小米,你过来一下。”我快步跑了过去。

“哈哈,恭喜你柴米。今晚陪我出去喝个酒,我跟南太平洋大学的合作可以开始了。还有几个仙水教育局的朋友,我们一起聊聊,好像这边好多的学校都要改成公办民助,我们集团说不定有机会控制一所公立学校。”

我说:“那是,那是,朱哥英明。”我心里一阵发怵。领导叫你出去喝酒,说白了就是带你去挡酒的,而我这人酒精过敏。我赔笑道:“今天又可以喝个痛快了,跟着朱哥就是爽。”

朱哥说:“那是,老规矩,‘铁人三项’——先白酒再红酒,晚上去加州红K歌,一人一打啤酒。我这几天胃不太好,到时你帮哥担待着点啊!我们国际教育集团到哪儿都不要被人看扁了。”

我讪讪地笑着:“朱哥,有人说想涨涨工资。”

朱哥一脸严肃道:“不是你吧?”

我连忙摇头:“怎么可能呢!这年头找不到工作的知识分子遍地都是,有这样好的一个饭碗那就是朱哥厚道了。我一直觉得有些老师太不知足了。”

朱哥问:“谁说的?”

我假装不肯说。

朱哥又问了一遍,我还是不肯说。

朱哥又问,我回答:“名字我就不讲了吧,朱哥,我这人讲义气。别人年纪大,水平高,职称高,发发牢骚也是应该的。”

“又他妈的是老文!”朱哥愤愤道,“你回去告诉所有老师,涨不涨工资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

“对。朱哥您说,他们应该考虑什么问题?”我拿出笔记本。

“他们该考虑的问题是好好工作。”

我挺起胸回答:“我一定好好工作,为公司创造价值就是为自己创造价值。在朱哥领导下,把国际教育集团打造成有品位的传播先进教育理念和高雅文化的窗口。”

朱哥盯着秘书候选人的照片,说:“嗯,要高雅——尤晓萌——你找的是什么破秘书,胸还没你的大。”

8.鲁迅常识

我端起水杯,望了望听课的孩子,眸子里闪出一丝光芒。说实话,我不烦上课,看到孩子我总能看到希望,尽管我经常骂他们。在这个破公司里,我最不烦的除了发工资的莲姐,就是这群学生了。对于莲姐,全公司人都很感激她。去年经济危机,朱哥准备降工资,莲姐去了趟菜市场,回来制止了朱哥这种伤天害理的行为。莲姐说:“猪肉都涨价了,老师就不降工资了吧。”对于学生,我觉得他们总还没有被完全污染,就像三聚氰胺加得不多的牛奶,也许还能强壮一个民族。我像个麦田的守望者,把这些在悬崖上玩耍的小家伙一个一个一点一点扔回去。我教他们用谎言写作文,然后又在遍地谎言的世界里教他们说些真话。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翻开这一页书有心理障碍,我也有。面对这样一个被渲染成神的作家,我和大家一样怕。学语文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大家不要不好意思,我读高中时也觉得武侠和言情比鲁迅的东西强多了——情节曲折、语言流畅、美女如云,恋爱如果没有个三角四角的你都不好意思做主人公,让人特别有代入感和成就感,更重要的是考试还不考。大家别笑,考和不考绝对会影响文学的美感。德国哲学家康德说,‘美的第一特性就是非功利性。考试要争分数,这就有了功利性’。一有功利性,什么美感都没有了,请大家记住,美只会出现在非功利性的事物里。这也就是大家总觉得课外书比语文书精彩的原因。咳……咳……”

我喝了一口水,继续讲解道:“周树人也就是鲁迅,这个地球人都知道。但读他的文章,很多人就头疼,为什么呢?主要是太生涩,有些语句读起来不太通顺,但又不好意思说写得差,因为说他写得差,就表示自己没水平。否定鲁迅等于否定自己的水平,这太让人纠结了,我们不能被人说没品位,对不?其实大家根本不需要这么纠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哪个作家是必须被喜欢的,这与你的品位没有关系。当一个小说你看不下去时,请记住,一定要放下——不管作者多么有名气,否则书是一本好书,你是一个好人,两者都被毁掉了。当然,为了考试还是要背点笔记。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被欣赏’了这么多篇鲁迅的作品,现在我想问问大家,在你们心中,鲁迅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要听你们真实的感觉。嗯,佳佳,你说说看。”

佳佳回答道:“鲁迅是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一个斗士,他的骨头是最硬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我挥挥手笑着打断了她:“佳佳是语文课代表,基础打得扎实,但我现在想听的是你个人的感觉。”

佳佳皱着眉头说:“挺好一个老人家,很爱国,但有些句子我看不太明白,可能水平不够,我觉得有些是病句。”全场哄堂大笑。

我说:“佳佳说得很对,按照现代标准汉语语法,鲁迅的文章里就是有一些病句。因为他生活的时代,白话文才刚刚走上文学舞台,还没有语法标准,加上鲁迅文章中有大量的江浙方言,按我们现在的标准,确实是有些病句。大家记住,这样的句子出现在第三题改病句里就当病句处理,出现在阅读理解里就当创作手法处理。”

方明山举手回答说:“我觉得鲁迅太严肃,总是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太灰暗。看问题很尖锐,反映了很多社会现实,是个革命家、无产阶级战士,人很好,但让人有点……有点不轻松。”

我点点头,说:“这个印象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我们看到所有鲁迅的雕像都是一脸阴郁,愁眉苦脸,短发竖立,目光犀利,面庞消瘦,凝重而严峻地凝望着远方的样子,仿佛不这样就衬托不出他忧国忧民的伟大。他被捧为文学上的神,因此他必须被严峻,被拥有政治信仰,被贫穷清高……把人当成神,这本身就是错位解读,不符合唯物主义思想。围绕着鲁迅和鲁迅的作品有太多错位解读,或者说被错位解读是作家的宿命。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生活中的鲁迅不仅不严肃,而且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嘴馋;爱看电影,好莱坞大片都不落下,不管什么思想进步不进步,言情侦探恐怖都爱看;爱坐汽车兜风,没事就带着爱人孩子坐车玩一圈,在当时这是很奢侈的行为,至少谈不上清贫节俭。他算比较有钱的——当时的文人不像柴老师这么不值钱——他也爱钱,为了钱写过公文,当过不大不小的官,为了稿费跟朋友吵过架。他背着原配妻子玩过一场师生恋,就是他的学生加第二任妻子许广平,当时遭到很多人反对。但鲁迅说:战士也要吃饭,也要睡觉,这才是真正的人。有意思的是,第一尊鲁迅的雕塑——就是我们现在经常看见的这副样子——雕刻成功时,鲁迅的妻子加学生,也就是许广平被邀请观看后,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小心翼翼地说:‘雕得很像,但是不是雕得太严肃了一点?先生不是这样子的。’结果差点被批判。”

武珉回答道:“我觉得鲁迅很爱国,很有革命精神,而且胆子很大,敢于批判现实,不惧怕反动派的屠刀,也痛恨日本人。”

我说:“爱国是毋庸置疑的,敢于批判现实也是对的,至于不怕反动派的屠刀,这就很难说了。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怕不怕不能臆测,因为我手头也没有先生直面屠刀的资料,所以老师不敢断言。但他做过政府官员,做过教授,写文章又尖酸刻薄,专写阴暗现实,政府有人不喜欢他是肯定的,独裁者一定都是喜欢喜鹊讨厌乌鸦的,甚至养着一群喜鹊一样的鸟人。我手头确实也没有当局直接迫害他的资料,这种不上档次的事情国民党反动派那群王八蛋也做过一些,但好像并没有对先生做过。据我的了解,先生在整个民国拿的薪水都挺高,没有直接面对过刺刀。当然,恐吓之类的肯定有,所以先生才经常往租界里跑,就是他写《且介亭杂文》的地方。我想国民党当局对先生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折磨,先生很爱国,而政府干的事又经常太不上档次,先生就时常要想骂还是不骂呢,这种精神折磨很厉害。骂,存在着人身危险,而且经常骂了白骂;不骂,中国还有救吗,总需要几个呐喊者吧?所以先生很焦虑,很喜欢半夜起来走来走去,抽烟。至于痛恨日本人,这至少不应该是全部事实,嗯,先生跟很多日本人关系挺好的。”

夏小华回答道:“嗯,他长得不帅,文章难看,我觉得还是郭敬明写得好!”

“咳……咳……”我喝了口水,说道,“介个(这个)……你果然有品位……还有其他看法吗?阮华梅同学,你说说。”

阮华梅回答道:“柴老师,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读书,更不读语文书。”

我点点头:“你更有品位。”

抬望眼,我突然发现教室后面多出来一个女孩。那女孩瘦高瘦高的,穿着绿色套裙,算不上很漂亮,但属于挺耐看的那种。她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叫一个——啥形容词来着——纯净。她时不时地记一下笔记,时不时又拿起公司唯一一部单反相机,对着我和学生拍来拍去。

公司来新老师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拿着粉笔写了一些板书,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了她几眼。

9.初识晓萌

我总结道:“现在我说说我眼里的鲁迅,纯个人看法,其实所有的文学解读都是个人看法。在我眼里,鲁迅就是一个抽烟的作家,其他上纲上线的评价都是误读,但不被误读的作家和作品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比如他很严肃,这个刚才讲过了,是一个误读。至于他是革命家,恕我直言,我通读鲁迅的文稿,没有看见他有过成熟的政治主张,我个人认为先生更接近一个怀疑主义者。但他确实是革命家,这是指精神方面的革命。他为什么要革命呢?因为他的老乡在精神方面实在太不成气候了,不是期待着青天大老爷,就是奉承着青天大老爷,又或者想干掉大老爷自己做大老爷。因此中国才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更荒唐的是,奴隶们总觉得奴隶主中能出现几个好人挽救自己,也就是所谓的清官崇拜,这就好像一群羊总是期待狼群中会出现几只恋上自己的狼。老实说,没有这么笨的羊,喜羊羊不是说了吗,虽然我只是一只羊,但羊的智慧超过你想象。在动物世界里,这是猪的逻辑,而中国不应该是‘猪逻辑公园’,因此鲁迅革命了。鲁迅并不想这么尖锐,所以他的遗嘱是‘忘记我’。他还让孩子不要看他写的《野草集》,因为那不适合孩子看。但他又没法不尖锐,因为现实中他爱着的同类精神世界太缺乏‘美感’了,他总觉得房子着火了,先醒来的人有义务叫醒还在睡的人,而醒来的人一定会痛恨吵醒自己清梦的家伙。所以鲁迅一边呐喊,一边彷徨。先生的作品探索的是国人的精神世界,他嘲讽国人一些幼稚的想法,他想拯救的也是同胞的精神。他最终要引发的是精神革命,精神愚弱的国民身体是不值得挽救的,学过《藤野先生》的都知道,这就是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因此,探索人性和人的精神,推动精神的进步,这才是作家鲁迅干的事,也是作家该干的事……咳……咳……先生这样的呼喊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深受欢迎、天下影从,他几乎和同时代的一半以上有名的文人吵过架,争议、非议、攻击、误解围绕着他的生前生后,盖棺也不能定论。我们必须很遗憾地说一句,先生想做的事业谈不上成功,先生这样大智慧的人一定也清楚:他没办法成功,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办法成功。谁都无法超越自己的时代。因此,鲁迅的伟大在于,他是在绝望里寻找希望,在悲观中努力乐观,在无力中坚持前行,在痛苦里期待安宁。也许,这也是他嗜烟的原因。

“顺便说一句,大家从小学开始学习、练习的提炼中心思想——通过什么的情节,反映了什么的社会现实,体现了什么样的思想,这个文学解读模式可能是错的,至少也值得商榷。这种文艺观点来源于苏联,其实就是让文学比附于现实。而现在文学理论界比较流行和公认的观点是:文学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并不需要比附于其他东西,就像一个天才少年用沙子弄成沙塔,漂亮就是沙塔存在的全部价值。至于别人从沙塔上看出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那与孩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嗯,同学做课后题第五题时注意格式,本文中心思想一定要分三部分写:通过……反映了……表达了……明白吗?每个部分都是2分。”

我承认,要做一个好的语文教师,必须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能力。比如一边带着学生研究《红楼梦》里的爱情,一边盯着他们不准早恋……

“我们今天要学的《故乡》,大家预习过了,其实讲的仍然是一种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扭曲,人精神的沦丧,集中体现就是闰土。当鲁迅回家时,他童年的偶像闰土叫他一声‘老爷’,这个时候,鲁迅就找不到故乡了。那金黄的圆月,沙滩,西瓜地,戴着项圈的少年英雄,都被岁月和这块土地雕刻成了麻木恣睢的模样,跟其他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充满了奴性。请大家记住,作品里的鲁迅其实也不是鲁迅,即使上面出现了‘迅哥’两个字,照样不是,虚拟性是小说的基本特性。我这里假借鲁迅的名字,是为了讲解方便。鲁迅回到故乡,他的偶像其实就伴着那声‘老爷’消失了,同时消失了的还有故乡。思乡是一种高贵的情感,再高贵的情感也还需要一些具体的东西附丽,而童年的记忆与快乐往往是大多数人乡情最主要的附丽品,一生如髓。而鲁迅找不到了,无论是萧索的村庄还是麻木的兄弟,都让他回不到记忆点,也看不到希望。所以《故乡》讲了什么?讲的其实就是故乡的丧失!这并不是个特例,这是普遍现象。你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突然有一天见面时只剩下强颜欢笑;你从小熟识的那一片青草地,再回首却成了一块水泥地;从小疼爱你的奶奶早已经作古,连抱着你的爸爸也已经老态龙钟……因此中国有一句成语:近乡情怯。文章中,鲁迅找不到故乡了,换句时髦点的话说,找不到他的香格里拉了……”

最调皮捣蛋的方明山说道:“哈哈,鲁迅抽的不是香烟,抽的是寂寞。”全场哄笑,我跟着也一乐后却发了一下呆。

陈佳佳说:“柴老师,阮华梅睡着了……”

我怒道:“给她盖点东西,感冒了怎么办?”

下课后,教室后面听课的新老师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有些羞涩地说:“柴主任,嗯,我是尤晓萌,你讲得真好,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

我说:“哦,难怪面熟,你还是我选进来的。学美术的对吧?好好干啊,去见过朱老板没有?”

尤晓萌抬着头有些崇拜有些萌地说道:“朱老板开‘伊拉克’走了。”

我吃了一惊:“啥?伊拉克?”

尤晓萌说:“就是那个长长的车……”

我一抹汗,心想,那叫“依维柯”。尤晓萌问:“我现在要做些什么?”说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紧张地望着我,或者说是很紧张地捧着她第一个饭碗。我看了看,有些不忍,这么一个“幼齿”,白莲花一朵,跑这儿来干吗呢,不会被朱哥吃了吧?

我笑道:“你去买点花把会议室装扮一下,明天有个外事活动,镇教育初评小组会来我公司检查工作。你作为新人,努力一点,在我们公司累是累一些,但最锻炼能力,也很有前途,而且这里的同事都是好人。”

尤晓萌点头,高兴地叫了一声“好”,转眼就跑出去做事了。我心想:小样,来这私立单位干什么?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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