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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到七十八岁。
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纪老人了,横跨20、21世纪。
两个世纪的波云诡谲沧桑巨变都写在脸上,两鬓苍苍,形容枯槁,一笑的时候,皱纹便前浪推后浪地铺展开来。因有严重的风湿病,行为不便,步履蹒跚。
他不是名人,也不是伟人,没有干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没有参与建党建国大业,没有建立解民倒悬,救万民于水火的丰功伟绩。
他只是一个老人。
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历经日本侵华、国共战争、疯狂的文革、春风拂面的改革开放的老人。他常常说,他所经历的,所走过的道路就是半部中国革命史。
他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那是个内忧外患动乱不堪的年代。
那是一个不幸的年代。他很不幸。
从籍贯来说,他应该是四川遂宁人。不过,却是在南川土生土长。遂宁,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早已成为户口本上或者别人口中问到的籍贯而已。名义上的故乡,却是事实上的他乡。
对他而言,南川,才是他情感上真正的故乡。
南川城里,有一条最热闹的街,叫中和街。街上各种杂耍应接不暇,商铺酒肆鳞次栉比,南来北往的行人川流不息,住店打尖吆喝之声鼎沸。
当年中和街的繁华喧闹程度类似于今日重庆之解放碑,上海之南京路。盛况可见一斑。
他,就生长在这爿繁华的街上。
小时候,他家还算是殷实家庭。父亲是说评书的,有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在茶馆里,泡一壶茶,着一袭长袍,摆一长桌,放一块醒木,一张嘴便口吐莲花,一拍醒木,《说唐》《说岳》《三国》《水浒》便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听得台下的听众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此种情形,颇有清代林嗣环笔下《口技》中的那个说书情景。
不但凭嘴吃饭,还凭手艺吃饭——其做秤技术,在当时的南川城首屈一指。母亲做点小本生意,无外乎针线脑头糖果小饼之类的。
他人小,帮不了大人多少忙,就在街上疯玩。人小鬼大,总爱钻到杂技圈中看耍杂技,看累了就挤出来,跑到母亲的摊上偷偷拿糖饼吃,然后一溜烟又跑到城外的河边摸鱼。当然摸不到鱼,有一次还差点送了命,为此还被父亲打了个半死。
兴致勃勃地玩到天黑要关城门才匆匆跑回家。
这一切不久就被鬼子打碎了。民国28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日本鬼子的飞机幽灵一般开始在南川上空盘旋、嗥叫了,阴魂不散。
平静的生活不复存在了。父亲的评书说不成了,母亲的生意做不成了,他的鱼也摸不成了。
生活的重心一下子全落到躲空袭去了。
那时候真有点朝不保夕的感慨,本来活生生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失去。
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这样珍惜生命,也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这样憎恨日本鬼子。警报一拉响,黑压压的人群像离弦的箭从家里直冲出来奔向防空洞。大街上充满了哭声、亲人焦灼的呼喊声。尊卑贵贱之分在刹那间消失,都是逃难人,严酷的环境一刹那便粉碎了那些优越者的清高和孤傲。
不再计较走相的斯文,不再注重说话的口型。逃难要紧,活命要紧。家有万贯的,怀里紧抱个小木箱,穷家陋舍的,就紧抱那点破棉絮,失魂落魄地奔向那救命的防空洞。
他们一家也夹杂在这样的人群中。他的母亲是旧式妇女,小脚,跑不动,由大儿子——他的哥哥——背着,女儿——他的妹妹——那时才一两岁,由他的父亲背着,跌跌撞撞披头散发惊皇失措地逃着奔着跑着。
躲进防空洞后,还没完。自身的安全不需担心后,就开始担心那点小家当了——家会不会被炸——如果被炸,那意味着一切将从头开始!
正如俗话所说“怕处有鬼”,在几次的空袭安危无恙后,有一次他们的房屋被炸成两半。这还算好的。他们的邻居被炸得屋毁人亡。
“人炸得焦成一团,好惨啊!”多年以后,他都还记得邻居那焦成一团的惨状。
他还记得,飞机肆掠过的南川城,一片狼藉。整个县城,火焰肆虐,哭喊声震天,到处是身首异处的尸体,树上挂着肠子。
他还听说,有一个下水道被堵塞,撬开后才发现,原来是街上的居民躲避轰炸逃入下水道,早已死去,尸体已腐烂发胀。
那个时候,人人都是天地间无依无靠的孤儿。
拜日本鬼子所赐,他家一下子从小康步入贫困。他不再是愚懵贪玩好吃的顽童了。没有人教,生活的苦难逼得他由小男孩变成了吃钢咬铁的男子汉。
白天,跟着大哥去背煤;晚上,就跟着父亲认字——他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却在父亲的教育下,学会了识字读报看书。
他历史知识之广,看书之多,写字之好(毛笔字),让他那个后来读中文系的女儿都为之深深折服,自愧不如。
一年年的熬着,一年年地盼着。终于,鬼子投降。街道上空前地挤满了欢呼的人群。鞭炮声,锣鼓声,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
可恨可恶的鬼子终于滚出了中国,再没有比从鬼子的铁蹄下解放出来使人更高兴的事了。
然而这一切他的父亲却是看不到了。由悠闲的说书人一下子变为辛苦的下力人,没几年,就怀着对鬼子的仇怨含恨而去。
他慢慢也大了,开始出去工作挣钱了。
很苦,经历了很多,不过,对他这个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人看来,这些苦难相对于铁蹄下的逃难经历,已经不算是什么了。
最后,他辗转在四川的芙蓉矿务局干了几十年,直至退休。
他是一个比较迂的人,不会说话,不会讨领导喜欢,只知道干事,虽然干得不少,干得也不错,可是直到退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
有一次他的小女儿与他开玩笑,笑他工作一辈子,“怎么连个优秀也没有捞到”,他就只嘿嘿笑。
他的女儿有乃父遗风,笑他迂,殊不知她更加迂腐不堪,兢兢业业工作十几年,同样连个“优秀”也没有捞到过。
(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删除)他生活压力很大,有五个儿女要他养活,尤其是那个小女儿,尤其让他费心,因为要读书。
他太宠太宠这个小女儿了,宠得那个小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自己都觉得过分了,——可能是因为老来得子的原因。
照他那样的宠法,小女儿居然没有学坏,甚至还比同龄的孩子多了那么一分敏感的心——真是一个奇迹。
他也是一个不敢老的父亲,因为小女儿。
退休后,就在清溪桥摆摊修自行车,贴补家用,也挣点钱让女儿好好读书。他总觉得这个女儿是个读书的料,事实上,女儿却不是。
他那么那么老了,却弓着背,蹲着地上修补着自行车轮胎,因为常年这样蹲着,关节病严重,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要拿着一个竹榔头不停地敲打。
这样敲着敲着,他也就敲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逝世于公元年5月4日。
他经历了很多,需要时间慢慢来叙述。
他是我的父亲。
我永远都爱他。